一个少年走出校门。门口挂着写有“明泉中学”的牌子。
鹅蛋脸,白白净净。略鬈的头发搭在额上。眼睛大又黑,鼻子很挺,好似人偶。浅朱色的嘴唇甚至有几分少女的韵味。
然而,他浑身上下的气质并无女孩的纤弱。他的美好似傲然挺立的花。
少年走出校门,左拐。
正是放学时间,几个初中生走在他前后。
而在他的右前方,停着一辆陆地巡洋舰。
少年正要经过,却有人喊住了他:“是神奈村光浩同学吗?”
陆地巡洋舰的驾驶座上,有个彪形大汉看着神奈村光浩。出声的人就是他。
“对。”
神奈村光浩如此回答,声音镇定得不像少年人。
彪形大汉——九十九乱奘报出少年的名字之后,低声问道:
暗狩之师“认识坂井隆夫吧?”
“我们上同一个补习班。”
“我想和你谈谈,有时间吗?”
乱奘将壮硕的手臂搁上驾驶座的窗框,毫不客气地注视着少年。
“我还有事——”
“不就是去你刚才提起的那个补习班吗?我开车送你。路上这点时间足够了。”
“你见过坂井?”
“昨天见的。他混了个飞车党,人都吓坏了,说暂时不想回家——”
乱奘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
“上来吧。”
他正视少年乌黑的眸子说道。
少年几乎面无表情,与乱奘对视片刻。
“那就麻烦你了。”
他微微欠身,然后钻进车里。
陆地巡洋舰立即开动。
看来乱奘知道补习班的位置。
“听过这首诗吗?”
乱奘看着前方,向少年发问,然后念出这样一首诗:
黄金面色是其人,手抱珠鞭役鬼神。疾步徐趋呈雅舞,宛如丹凤舞尧春。
“这是朝鲜史书《三国史记·乐志》中的一首诗,据说它跟唐代散乐歌舞戏中的曲目《兰陵王破阵曲》有关,描写了扮演兰陵王的舞者随雅乐起舞的身姿和动作——”
乱奘停顿片刻。
少年沉默不语。
“一千四百多年前,确实有兰陵王这个人。他是中国南北朝陵王》讲的就是他的故事。后来,这个曲目传入日本,其中的上战场的时候都会戴上可怕的面具,免得被敌人看轻。雅乐《兰时期的北齐宗室,听说长相非常俊美,就跟你一样。所以,他蹈动作非常快,表现了战场上的厮杀情形。”
“是吗?”
“都是你从图书馆借的书里写的。”
乱奘一字一句地说道,似乎在试探少年的反应。
“你查过我?”
少年的声音几乎毫无变化。
“嗯,花了近半天时间。”
“这就是你想谈的?”
明明是少年的音色,语气却十分老成。那分明是和乱奘平起平坐的口吻。
“话说——”乱奘也没有用和初中生对话的口气,“——约莫一个半月前,你是不是在横须贺港的某个地方捡到了一个包裹?”
“……”
“里面装着《兰陵王》舞者佩戴的面具,还有一根朱红色的鞭子。”
“这是你瞎编的?”
少年冷冷地回答,美丽而没有表情的脸仍对着前方。
“那就再给你讲个瞎编的故事好了。这事连你都不知道。三百五十多年前,朝鲜是李氏的天下。在侍奉王室的武将里,有个叫金信洛的。他虽是一介武夫,却酷爱雅乐,自己也会跳各种舞。据说他尤其擅长跳《兰陵王》,比王室御用的舞者跳得都好。他甚至自掏腰包,命人用黄金打造了兰陵王的面具。面具样做得格外精美,于是他砍下了雕工的双手,弄瞎了人家的眼睛,免得那人再雕出一样的面具来——”
“哦。”
少年的声音微微颤抖。
“他的未婚妻是个舞女,某日,不小心踩到了那个面具,结果就被他杀了。五年后,金信洛在一场宴会中与某人发生争执,被人一刀捅死了。有人说,行凶之人是被他杀害的舞女的父亲收买的。金信洛倒也没有当场丧命。他戴着兰陵王的面具,熬了三天三夜,才死在了自己家里。”
“……”
“那个面具做得太好了,所以频频被转手。但是它的历任主人和他们周围的人都灾祸不断。几个月前,一个风雅的日本人斥巨资买下了它……”
“这故事还挺有意思。”
“问题是——这面具毕竟是文物级的玩意,不好随随便便送出国,所以只能走私偷运。最近,它漂洋过海,来到了横须贺。谁知在运输途中,有人一不小心弄丢了装有面具的包裹,而捡到包裹的人就是你。”
“所以是买家委托你寻找失物?”
“差不多吧。”
“但这不关我的事。”
少年的语气依然冷淡。
“装傻是行不通的。坂井都招了。”
“坂井?”
“坂井说,他在第一晚被那个姓泷川的人踢中了心口,就这样清醒过来。心口那儿有个穴位,对方一踹,恰好帮他解了咒。于是他就逃了。”
“真复杂。”
“是你操控了补习班的同学,袭击了那些情侣和保安。不,准确地说,罪魁祸首是附身于你的兰陵王面具。你戴面具只是为了好玩,没想到它趁机上了你的身。”
“停车。怪力乱神的故事我听够了。”
陆地巡洋舰停了下来。
神奈村光浩把手搭在门上。
“等等,我有个东西要给你看。看完再走也不迟。”
乱奘伸手拿起后座上的纸包。
“打开瞧瞧。”
他把包裹扔到少年膝头。
少年用葱白的手指打开包裹。
映入眼帘的是一块布。虽然略有褪色,但还留有鲜亮的红色。
惊骇在少年心中凝结。白皙的手指微微颤抖。
“这是……”
他抬起头,瞪着乱奘。
寒光四射的眼神。呼出来的气仿佛也混合了腥臭。
“《兰陵王》舞者表演时穿的裆[1]。”乱奘如此回答。
裆是一种类似日式罩衫的上衣,套着穿,头从上方的圆形洞口钻出来。
“漂洋过海的可不单单是面具。”
少年的脸颊微微抽搐。
他似乎正以惊人的自制力去压制涌上心头的冲动。
乱奘收起少年腿上的布。
又在他面前摊开。
布的胸部和腰部绣有两个圆圈,两个圆圈里面各有一条龙。圆圈之外是五色祥云,再外面是白布,然后以深红色的布镶边。
“想要吗?”乱奘问道。
少年用灼热的目光盯着乱奘。他的脸很美,却有着逼人的气势。瘴气自全身冉冉升起,仿佛携着恶臭。
“想要就来拿,带上面具。今晚十二点到一点,我会在第一晚那个公园等你。”
瘴气自少年的身体中释出,仿佛褪去的热度,在他红色的嘴唇上留下让人毛骨悚然的笑。少年的嘴唇两端猛然吊起,呈诡异的月牙形。
他推门下车。
走了几步后,回头望向乱奘。
“其实啊,每个人都想大闹一场的……”
少年低声说着,似是在轻声讲述一个秘密。
他的脸已恢复成乱奘初见时的模样,没有表情。
注释:
[1] 一种盛行于两晋南北朝的背心式服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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