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娘……”那人见我不停地挣扎,将我拉到僻静无人之处,便轻唤了一声。
有些沙哑低沉的嗓音……
阿真……
他一个低低的叫唤,轻而易举便击碎了我心底的屏障,霎时,泪险些要掉落下来。
我缓缓回过头,两人鼻息交错,我清楚地看清了他温柔如水的眸光。
“阿真!”我转身投入他的怀中,两人紧紧相拥,我嗫嚅着低语,“我以为……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你了……”
“媚娘……媚娘,我终于找到你了。”一反方才的粗暴,阿真异常轻柔地紧拥着我,他的双臂在微微颤抖,他的神色似欢喜又似激动。
我深呼吸,将眼眶中的泪硬是逼了回去,稍稍平复了乍见亲人的激动,我追问了句:“你,你怎么会在这里?福嫂呢?”
“自你入宫后,我娘每日担心你的安危,夜不能寐,茶饭不思。我将她安置在一户农家,托人好好照顾她,她便催促我来寻你。”他长长叹了一声,拥紧了我,“恰逢围场招募新侍卫,我颇费周折,才被入取。苍天有眼,我日夜在此等候,终有了回报,我终于见着你了!”
“入宫太久,无依无靠,我真以为,自己在这世上是孤单一人了……”我再也无法压抑,不禁泪如雨下,依偎在阿真的怀里获得至亲般的慰藉,“除了报仇,我什么也不敢想,除了孤独,我什么感觉也没有……”
阿真拂开垂散在我颊边的几缕发,如喃低语:“不,不会了,媚娘,我绝不会再让你孤单无依,我会想办法入禁宫,再也不会抛下你。”
“入禁宫谈何容易,这宫中重重关卡,门禁森严,高手如云,普通的侍卫根本就无法入内。”入禁宫?现实宛如一盆冷水朝我兜头泼下。我在他怀中坚定地摇了摇头,“阿真,不要轻举妄动,我不要你为我送了命。”
“我终究会想出法子。”他微微一笑,似乎就是一个承诺,令人不自觉的产生信任,“这一次重聚,我绝不要再失去你。”
他的话,如同一颗石子投入我平静的湖心,激起一层层的涟漪。
我伸手,与他的手轻轻相扣,再度流泪。
如此久的曲折坎坷、艰难险阻,只因着他轻轻的一句承诺,便都变得微不足道,皆在微沉的暮色中化为甜蜜的热泪。
*
又是一个暮色四合的黄昏,夕阳初坠,天际似染上一层薄暮。
御书房内,陛下斜靠着软垫,坐在御席上,我依然跪坐在他身后。
而长孙无忌、魏征、房玄龄等人皆静静地在次席上坐着。
陛下似随意地问了句:“《兰亭集序》的真迹寻得如何了?”
“王羲之的后人视《兰亭集序》真迹为传世之宝,代代相传,直到传了王家的第七世,真迹仍不曾出王家一步。”长孙无忌咳了声后才答道,“但是,这王家第七代传人,不知何故竟出家为僧,自然就没了子嗣,便将这真迹传给了至亲弟子——辩才和尚。”
陛下伸手支着下颚,眸中聚光:“辩才和尚?若在僧人手上,恐怕就是出重金也无法买到吧。”
“陛下所料不差,任我们出再高的价格,那辩才和尚是看也不看,听也不听,无论如何亦不卖。”长孙无忌无奈地颔首,“但,话说回来,那辩才手上的究竟是否真迹,我们亦不可知。我已差谏议大夫褚遂良领萧翼去办此事了。”
“嗯,此事便交于你去办了。”陛下的神情是一贯的淡漠,并无太大的波澜,“既然要寻找《兰亭集序》的真迹,不妨借此机会出重金广收天下的王字真迹。”
“是,我立刻差人去办。”长孙无忌随即领命。
一直在旁不发一语的魏征忽然开口说道:“陛下,臣以为,搜寻《兰亭集序》的真迹已是极限了,若借此机会出重金收买天下的王字真迹,恐怕就不妥了。”
“哦,为何不妥?”陛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
“重金收买天下的王字真迹,世人贪财,到时必然是赝品陡增,天下大乱啊。”魏征的语调依然不紧不慢,“恐怕王字的厄运当头了,臣以为此事陛下应三思而后行。”
“嗯?”陛下挑起一道眉,“魏征,你这是何意?”
“陛下若只为一己之私,而劳师动众,骚扰百姓,岂不是与当初的治国之道背道而驰?”魏征顿了一下,接着说道,“隋炀帝到处搜刮人间奇宝、大修宫殿,导致民不聊生、怨声载道,此来隋朝覆灭之根本原因,陛下应深深引以为戒。”
“你言下之意,朕重金收买天下的王字真迹便是玩物丧志?”陛下轻笑,垂眼遮住眸中所有的情绪。
“臣不敢有此意。”魏征不慌不忙,从袖中拿出一卷奏本,“臣看陛下近来逐渐怠惰,懒于政事,且开始追求奢靡,特写了一份‘十思疏’,此中列举了陛下执政初到当前为政态度的十个变化,请陛下过目。“
“魏征,你大胆!”陛下的眼眸里隐隐奔窜着小小的一撮火苗。
“魏征!”一旁的房玄龄与长孙无忌一看陛下震怒,立即跪伏在地,而后同时侧头猛冲魏征使眼色。
“陛下,此话臣说过多次,今日依然要说。”魏征却毫无惧色,仍是镇定自若地说道,“自古忠言逆耳,为君者若无肚量能纳谏进忠言,那必定不是明君。”
“好你个魏征,说着说着,若朕今日不听你的谏言,岂不是就成了昏君?”陛下瞬时平复下来,他面色和缓,丝毫看不出喜怒来,“媚娘,把魏征的‘十思疏’拿来给朕看看。”
“是。”我起身走到魏征面前接了奏本,而后回身跪呈给陛下。
“嗯……不念居安思危,戒奢以俭,斯亦伐根以求木茂,塞源而欲流长也……”陛下细细看着,读到妙处便念出声来,“怨不在大,可畏惟人,载舟覆舟,所宜深慎,奔车朽索,其可忽乎……择善而从之,则智者尽其谋,勇者竭其力,仁者播其惠,信者效其忠……”
“嗯,写得好啊。‘思国之安者,必积其德义’,魏征,你这是在规劝朕要慎始敬终,虚心纳下,赏罚公正,知人善任,简能择善,是么?”陛下抬头看着魏征,脸上已有笑意,“你希望朕能崇尚节俭,不轻用民力,如此才可使百姓得以休养生息,有利于大唐的强盛。此奏疏文理清晰、结构缜密、说理透彻,音韵铿锵,气势充沛,好,好!”
魏征此时倒是沉默不语,只轻捻着胡须。
“魏征,你劝戒有功,朕赐你锦帛三百匹。”陛下思忖了下,复又说道。
“谢陛下。”魏征倒也没有推辞,欣然接受。
陛下侧头对长孙无忌说道:“无忌,你继续搜寻《兰亭集序》的真迹,但万不可仗势压人,必要以理待之。哦,还有,重金收买天下的王字真迹之事,就先缓一缓。”
“是。”长孙无忌立即答道。
“今日就到此,你们都退下。”陛下深吁长叹,而后又说了一句,“媚娘,你也回去休息。”
“是。“众人一听陛下如此说,施礼后便全数退下。
此时天色已暗了下来,我便将御书房中的烛火一一点燃,而后才躬身退了下去。
走到门外,我禁不住又回头去看,陛下仍捧着魏征的“十思疏”聚精会神地看着。
陛下将我贬为御前侍女,我却是因祸得福,从此耳目大开,受益良多。
陛下确有容人之度,他能知人善任,做到人尽其才。房玄龄不善于断案和处理杂务,但却善于谋划和决定国家大事,所以陛下用为宰相,用其所长,避其所短。魏征则是做事正直、敢于直谏,而陛下有着纳谏的过人气度,所以很赞赏他的直率,便以礼相待,让他任谏议大夫,而后又行宰相职权。
此时,我忽然想起了那年读《史记》时,母亲曾对我说的一句话:
“媚娘,古之帝王,有兴有衰。若日后你有机会登上泰山颠,尽看群山奇峰,必要深深自省,虚心学习。前车之鉴,后事之师,它足够令你居安思危,防微杜渐了。”
为何母亲会有此一说?莫非她早已料到我有今日?
我心中仍是疑惑重重,禁不住冥思苦想起来。
入宫以来,我每日所见,陛下皆是忙碌异常,我目所能及之处,他只有不分昼夜地议事,在朝堂之上议完事,回到御书房仍是召集群臣,接着再议。他每日翻看的奏章堆积如山,却仍无半点厌烦之色。每逢读到好的奏本,他都要一读再读,而后再让我贴在御席旁的屏风上,闲暇时再读上几遍。他虽终日忙碌,却十分关心几位皇子的功课,经常询问那些太师们,皇子的功课进展如何。
我曾疑惑,陛下究竟是有何种力量,能让他的臣子,为他殚心竭力,心甘情愿为他誓死效忠,而今看来,他确是拥有一个男人所该拥有的一切。
这个男人,他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与王者的胸襟霸气。
他是大唐的信仰。
骄傲的大唐百姓以自身的努力,依仗着对他的信仰,迈开了世上最潇洒最从容的步伐。
“媚娘!”
寂静中突然响起的声音,令犹自沉浸在思绪中的我惊骇不已,连忙抬眼看去。
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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