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绍祖眼神骤然灰暗了一下,低声笑了一下,道:“我是不怎么理会这些,可我们家里却有人……有人……就是那位绿桃婆婆。她跟在太后身边多年,陪了太后一辈子,老来却没料到……她跟瑚儿一起……”
不但吴震,就连裴明淮也怕宋绍祖提起常瑚的事,此时终究还是提起来了。裴明淮叹道:“宋兄,主恶已经伏诛。虽然对不住常姑娘和绿桃婆婆,可是,也实只能到此为止。宋兄跟昭太后是一家人,应该心里有数的。”
宋绍祖拳头握得格格直响,显是心中愤怒疑惑一直未消。“我实在不明白,丘陵那恶徒既要杀瑚儿,又为何要娶她?听说他父亲丘腾逃了,还不曾抓到,公子,是不是有这事?”
确有此事,事情败露之际丘腾还在城外,也不知是谁通风报信,单身逃走,至今尚无下落。裴明淮对此事是不报什么指望的,天下之大,丘腾能逃的地方多了去了,况且即便是抓到丘腾,也无济于事,也只会像独孤昌一样,紧咬牙关,什么有用的事也不会说出来。
此时已走到那高楼前面,众人才发现这楼造得古怪,沿着台阶一路下去,一直走到地下,才算是进去了。面前偌大一个天井,天井两边都是屋子,其中空空,墙上原有些绘画,也见剥落。吴震摇着头,道:“当年沮渠氏破西凉、南凉、后凉,敦煌、凉州、酒泉尽纳于囊中,也算是威震西域,后来国破,只得远渡流沙迁于高昌,说穿了就是流亡此地,占据高昌二十年,最终在大魏的和平元年,亡于柔然之手!”
忽听得风声呜呜,吹得这土城黄沙漫天。一时间众人仿佛真听到马声啾啾,横渡千里流沙而来,祝青宁抬头远眺,竟觉着尘土都要迷了眼。
吴震却似想起了什么,道:“皇上诛平原王,是不是也在和平元年?”
“不错。”宋绍祖道,“这事我记得清楚。就是紧接着平原王那件事,皇上就下诏改元了。哦,其实说是诛,也不是在京城,倒是在仇池那边。不过这件事嘛……”他说到此处,也不说下去了,像是自觉失言的样子。
吴震喃喃地道:“仇池?……”裴明淮望了祝青宁一眼,不愿再多提此事,便道:“我们进去看看。”
这太后祠其实就是个寺庙,倒还有些香火,也有人在此处礼拜。高昌崇佛,见昙秀过来,都纷纷行礼让路,昙秀也一一回礼。一名坐在一旁抄经的老者看了他们片刻,问道:“这位大师,可是从敦煌那边过来的?”
“正是从中原而来,前去龟兹,路经高昌。”昙秀答道,“我有位前辈大师,也曾来过高昌,此地佛法昌盛,不少佛经都是在此译出的,所以我也前来拜谒。”
他说着便朝吴震道,“劳驾把那黄绢给我。”
吴震忙将那绢递了过去,昙秀双手呈上,道:“这是我在路上机缘凑巧所得的,看起来,便是在此处所抄的《金光明经》。这《金光明经》,与我中原地方多有不同,我既经高昌,便也想求一部全本,不知老人家可有?”
那老人接过,只看了一看,便道:“这个就是我抄的。找我抄经的人也信胡天火袄,所以才用这样文字写的,很是少见,所以记得。《金光明经》我这里正有抄好的一部,大师若要,送你便是。”
昙秀道:“岂能白受老人家的经?”
老人笑道:“大师拿了此经,也是带去中原,向众生传诵佛法,这钱自然是不能受的。”硬把华英塞过来的钱推了回去,道,“实不必收。”
吴震看他们推来辞去,耐不住了,在旁问道:“老人家,你找你抄经的那些人,是哪里的人啊?又胡天火袄,又要抄佛经?”
老人摇了摇头,笑道:“这有什么出奇的!本就是常常混在一处的,什么都信的人多了去了,这个呀,连他们自己都说不清楚的。”
吴震道:“嗯,听起来我倒还觉得有些稀奇了。这人还在交河吗?”
“是一群人,总有几十个。啊,你这一说,我倒想起来了,有好些日子不见他们了。我除了抄经,也常采些刺蜜来卖,他们有时候也会来买,吃了开胃呀。”老人笑道,“可想了一想,真有多日不见了。不过也不足为奇,这是高昌,来来回回的人,多了去了,也不值得留意的。”
众人听了都有些失望,华英问道:“老人家,听说高昌刺蜜最好,你既有,能卖我些吗?”
“有,有。”老人将一旁的背筐打开,从里面拿了个瓶子出来。华英摸了些钱递给他,老人又找了几枚小钱给她。见华英拿着那钱在细看,老人便道,“那个没字的也是可用的,姑娘如果不喜欢,我另给你换。”
现在连祝青宁都知道了华英对“钱”是最感兴趣的,都不着意,一笑置之。华英摇头道:“我不是不喜欢……老人家,这小钱是哪里来的呀?向来这样小钱儿都是最粗制滥造的,可我看这钱至少用了三四分铜。”
“对了,姑娘有眼力!”老人忙笑道,“姑娘,这小钱虽然是当找头的,可我们都是最喜欢的。因为这是龟兹铸的小钱,他们那里铜是最多的,铸炼的本事也最高明,所以连这最不值什么的小钱,都比他处好得多。所以啊,我们也爱收这样钱。”
他说着又掏了几枚五铢钱出来,道:“这个也是龟兹的,一面是龟兹字,一面是汉文,这个就特别好了,整个西域,就数这钱精工,用铜也足。”
除了华英,在场的人怕是没一个对“钱”感兴趣的,只宋绍祖跟着看了看,道:“不错,不错。”
吴震忽道:“老人家,你这钱,莫不成就是你说那些找你买刺蜜的人给你的吧?”
那老人道:“是啊!”
这句“是啊”一出,连裴明淮在内,都打起了精神。昙秀对着那方残绢上的菱格图案又看了一眼,沉吟不语。吴震问道:“他们难不成是龟兹人?”
老人笑道:“不是,不是!这钱到处都有,都能用的!龟兹人都剪发垂肩,是一眼都看得出来。龟兹在北道接葱岭的必经之路,凡商旅都要走的,来来回回,来来回回啊,这钱也跟着来来回回啊!我在这里一辈子,来来回回的人,也不知道看了多少拨了!”
老人说罢,又对着昙秀一礼,道:“大师慢看。”背着那背筐,慢悠悠地走了。
吴震朝昙秀看了一看,笑道:“昙秀,你真是生来就注定要当高僧的。”
昙秀道:“什么话!”
“我看这些人见到你无不一脸仰慕,可他们又不知道你是不是精通佛理,是不是真的就是高僧了!”吴震笑道,“我想来想去,总算想明白原因了,是因为你天生身边都自带佛光啊!”
此言一出,连昙秀自己都撑不住要笑。祝青宁笑道:“吴兄,你这就是天生要当神捕的,瞧你那脸一板,案一拍,就算不动刑,能不招的人怕是没几个。”
华英却不理会他们,在那里反复看老人给她的无字小钱,还有先前在市集上找回的小钱。半日,道:“钱是龟兹来的,这还可以说也是别人找给他们的,不足为证。可连那残绢上的菱格图,都是耶婆瑟鸡寺独有的样式,这就让人颇为玩味了。这群人跟龟兹,有何瓜葛?”
裴明淮道:“华英说得极是……”他话还没说完,宋绍祖就双手抱拳,道:“公子!在下知道你要说什么,这,万万不可啊!从离了敦煌那日开始,在下是时时刻刻一颗心都悬在半空,落都落不下来啊!西域如今情势复杂,什么人都可能到这里来,什么事都可能发生,请公子万万不要再往西走了!就凭这几枚无字小钱,一方残绢,实在不能算是什么确凿的线索,公子三思啊!”
昙秀点了点头,道:“宋兄说得十分有理。明淮,照我看,你们这就回去,我与华英去龟兹就是了。”又朝祝青宁看了一眼,道,“想来祝公子也是一定要去的?”
祝青宁还未答话,忽然眉头一皱,喝道:“什么人?”他这一叫,立时只听墙外快马踢踏而过,那架势仿佛是有人骑着马在狂奔逃命一样。华英手往旁边墙上一按,人已飘飘飞起,一个旋转,已飘上墙头。祝青宁笑道:“好轻功!”跟着飘身而上,见吴震也跟着上来了,道,“我早就想问了,吴兄练的无论内功外功,都跟明淮全然一样。你也是寇天师的弟子?”
吴震道:“现在问这个!”一翻身上马就追了出去,华英比他还快一步,一拍马背,已奔出数丈,宋绍祖紧随其后。这时天已快黑了,尚能看到前面有个穿深色衣服的男子,骑在马上一路狂奔,却是往东门而去的。只他头上也戴着毡帽,连头发都藏在了毡帽里面,压根看不出来是老是少。
“奇怪了,这人见到我们就像见了鬼一样!”吴震一面追,一面叫道,“快追!追上他!一定会有所获!”
可他们本来就没一个人熟路的,连同宋绍祖都只到过这交河城一两次。城内到处都是小路,还楼上地下,纵横交错,跟个迷宫无异,只追了片刻,就不见了人影。吴震“咳”了一声,道:“要命!”
祝青宁道:“在那边!”
裴明淮凝神看去,果见着一个人趁着黑暗,已弃了马,偷偷往东墙而去。昙秀回头对祝青宁笑道:“祝公子,看看我们谁快?”
“大师真是时时刻刻不忘跟我比上一比。”祝青宁道,“好!”
裴明淮见昙秀和祝青宁同时弃马朝东墙而去,暮色中一缕青影,一缕白影,迅捷如电,华英拍手道:“这才是好轻功呢!”
那人已跃至东墙上面,听得身后风声,一回头见有人追上,禁不住“啊”了一声。裴明淮听得此人声音甚是耳熟,心念电转,跟着也“啊”了一声。那人一个翻身,竟从东墙跳了下去。东墙乃是绝壁,至下数十丈,就连祝青宁和昙秀这样高手也不能就这样下去,可这人竟然就这么往下跳了。祝青宁站在墙头上,一顿足道:“他早有准备,带了长索!”
昙秀问道:“祝公子的天蚕丝呢?”
“天蚕都死光了,哪去找天蚕丝!”祝青宁道,“原本也并不是我的。”说到此处,忍不住看了吴震一眼,不再说下去了。
裴明淮情知自己这一行人都不曾携绳索之属,从东墙下去是不成了,对宋绍祖道:“我们出城追!”
宋绍祖道:“也就一条路,他下去也没有马,想必还能赶上!”
*
众人趁着夜色出了交河城,也就一条道,夜里更难得有人,便一路追了下去。道上依稀可见脚印,显然前面那人也是在拼命狂奔。四周触目倒也不止黄沙,颇有些巨石,垒在一起,可谓奇形怪状,夜里隐隐约约看着,就如妖魔一般。风吹过来,吹进巨石中的那些天然生成的孔洞,便似妖魔嚣叫,若是胆小的人,怕真是要掉头就逃了。
宋绍祖忽然猛地勒住马,叫道:“各位且住!”
裴明淮问道:“怎么了?”其实不问也知道,就四个字,“恐怕有诈”。裴明淮自追出来的时候就觉着不对,但那时又不能不追。
宋绍祖道:“公子,此人仍是一直在往北道而行。”
“那是自然,他既然见着我们就要逃,就定然不会往敦煌方向逃。”裴明淮道,“那岂不是自投罗网?”
宋绍祖一拱手,道:“公子,现在压根就不知道此人是谁,照我看,就是个诱饵罢了,公子,千万不可涉险!咱们还是……”
裴明淮却道:“我方才听着那人的声音,甚是耳熟。”问祝青宁道,“你可看清他样子了?”
祝青宁摇头道:“他戴了那么一顶毡帽,看不到脸。”
这时忽听得风中传来细如游丝的叫声:“救命啊!……救命啊……!救命啊……”听起来却是个女子声音。
众人相顾愕然,吴震道:“这是见鬼了吗?!”
“鬼就不会叫救命了!”华英道,“吴大哥,你别胡扯。一定是有人遇险了,咱们四处看看……”
她话还未落音,就见着迎面那条路上,有个人奔了过来。那人奔得跌跌撞撞的,一面还在回头向后看,好像后面有什么恶鬼在追赶一般。此时月色微明,众人看清了那个跑过来的人,竟是个女子,一头长及脚踝的黑发披散在身后,赤着白如莹玉的双足,虽神情张皇,却掩不住天生丽色。
裴明淮伸手将想要上前的华英一拦,道:“先别过去。”
“华英,这女子来得奇怪,看看再说。”吴震也道,“大半夜的,连西域商人都不敢赶夜路的地方,突然跑出来这么个女子!”
那红衣女子似是跑不动了,脚下一软,跌倒在地,细声呼道:“救命啊!救命啊……”却见眼前明明一群人,却是一个都不动,叫道,“求求你们……救救我……救救我……”
昙秀上前两步,合掌道:“姑娘是什么人?为何这时候在这样地方?又是什么人在追你?”
吴震在旁加油添醋,道:“昙秀,你这高僧总算有用武之地了,还不赶紧,若真是妖魔鬼怪,拿道符来镇一镇!”
“吴兄,你们御封天师没在这里,没人画符。”祝青宁笑道,“说起来,吴兄必定也是寇天师的高足,是不是也精通御鬼之术?”
吴震手一挥,道:“我不是他徒弟,我是他亲戚,哈哈哈!硬要算起来,我都得算明淮的师兄!”
那红衣女子见他们说来说去,偏没人理会自己,急得眼泪都下来了,更是梨花带雨,楚楚可怜,道:“我不是妖,也不是鬼。我是随着商队一道来的,前往酒泉投亲,可路过这里,同行的人却被一个突然跑过来的人杀了,那人抢了一匹骆驼,还抢了些食水,就跑了……”
吴震道:“那怎么你一个弱女子还能跑出来?”
“我是坐在车里偷看的。”红衣女子两行清泪流下,道,“那人抢了骆驼食水便走了,我才敢出来……”
“那你还敢一面叫着救命,一面跑,不怕那人回过头来杀你吗?”吴震还不放过,继续追问。
红衣女子哭道:“我吓得魂飞魄散,哪里还想得到这些……”
裴明淮道:“那姑娘暂且在此歇息,我们去那处看看。离这里不远罢?”
走了几步,吴震便埋怨道:“这红衣女子来历不明,咱们过去看,要是中了她的圈套呢?那如何是好?”
裴明淮道:“看看无妨,若她说的是真话呢?”
本章知识点
线索指向的几个饶有趣味的细节
细节一,那块有菱格图的黄绢。菱格图是克孜尔千佛洞(在今库车)的代表图案,这个留在后面的知识点再讲。黄绢上写的“于交河城胡天南太后祠下”,小说用的是一个不怎么主流的说法,即这个太后是指的河西国太后,北凉王太后,但更可能南太后指的是所谓胡天,即袄教供奉的一位女神:伊南娜。这是一个非常非常古老的女神,起源于最古老的苏美尔神话。从原型意义上来讲,她的足迹遍布世界各地,是比较神话学的最佳代表之一。另外原文是:“于高昌城东胡天南太后祠下,为索将军佛子妻息合家,写此《金光明》一部,断手讫竞。”北凉写本,于吐鲁番出土。
因为交河城地势比较有趣,所以我把地点设定在了交河,高昌城没有那样的构造。交河古城如今是个景点,堪称世界上最大最古老、保存最完好的生土建筑城市,相当壮观,现在去仍然可以看到小说写的“天井”呢。
细节二,龟兹钱币。借小说人物之口,已经把龟兹钱币的情况讲过了,在库车出土了不少龟兹钱币(很多,很不稀罕的样子,各种式样的都有)。龟兹会说汉话的人应该不少,因为有一种比较好的钱币就是一面印汉文,一面印龟兹文。龟兹文其实早就不叫吐火罗语了,属于印欧语系,有龟兹和焉耆两种方言。龟兹铜铁矿丰富,至今仍有冶炼遗址,史籍云:“屈茨(龟兹)北二百里有山,夜则火光,昼日但烟,人取此山石炭冶此山铁,恒充三十六国之用。”
从龟兹钱币,又引出了北魏的财政管理情况:没度支尚书——没管钱的,不管钱还是物资,全在内库,皇帝最大说了算,都是朕一个人的!而吴震的话,多年后得到印证:孝文帝太和年间开始铸钱,但不知道是脑子抽了还是不了解社会状况,居然诏令可以民间自己铸钱。是,南朝也允许私铸,问题是南朝朝代更迭快,铸私钱本身就不是一种社会稳定的现象,你也不能样样学南朝啊。孝文帝身边人才不足,办事儿执行力度不够,这一直是个大问题。
最后就是通货膨胀,北魏货币体系崩溃咯。
吴震那句“不食肉糜”真是一语成谶。
另外,孝文帝时代的国家财政情况其实并不如一般所想象的那么好,是,太和盛世,赚得多,可是也花得多。他南伐太频繁了,已经到劳民伤财穷兵黩武的地步了,如果他没有病逝在第三次南伐的时候,那么,接下来真的有点不好想象。
细节三,半身白骨。这个壁画是真有的,目前应该是吐峪沟窟内唯一的。《苏莫遮》说的是敦煌千佛洞(即莫高窟),这只是为了情节,其实在吐峪沟,吐鲁番旁边。吐峪沟窟也是沮渠氏建高昌凉国时期所开,虽说他们在高昌算逃难,但这二十年,确实大大发展了高昌佛教。不论他们崇佛是不是巩固政权的需要,但客观上,确实大有功德,无论高昌还是姑臧,一时都高僧云集,佛法盛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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