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开出了柏油路,布满石子的路面取而代之。
陆地巡洋舰毫不费力地爬上蜿蜒的森林公路。乱奘已经打开了车头灯。每次拐弯,灯光都会勾出一条弧线,撕开前方山谷的黑暗。
凉风刺骨,不仅是因为天黑了。海拔也上升了许多。
迎面遇上一条小溪,乱奘在桥跟前往右打方向盘。
那是一条陆地巡洋舰只能勉强通过的窄路。有半条路被两侧伸出的杂草和灌木挡住了。车拨开草木和枝丫,爬上陡峭的山坡。仿佛野猪雄赳赳、气昂昂地驰骋于兽道。乱奘把车调到L挡。四只不断旋转的驱动轮堪比野兽强有力的四肢。轮胎不断地刮擦地面的凹陷,轧过岩石。每一次大动作都让陆地巡洋舰的巨大车身猛烈倾斜,车灯的光芒睥睨大地,刺破天空。直指天空的车灯也会扫到头顶的树梢,树叶的背面呈幽白之色,浮现在黑暗之中。
乱奘猛踩刹车。
因为前方拉着带刺的铁丝网。
木桩打入地下,铁丝网向左右两侧延伸,只在车道处留了可开关的门。但门的一侧被粗大的铁链拴在了木桩上,还加了锁。旁边的树干上钉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闲人勿入”。
借助车灯的亮光,乱奘只能看到这些。
他熄了火,也关了车灯,拿起手电筒,肩扛沙门,推门下车。
绿叶浓浓的气味融入黑夜,将他笼罩。
溪水潺潺。
他还没有打开手电筒。
只是带着以防万一。
再者,月亮很快便会自山边升起。
乱奘手扶木桩,毫不费力地跃过铁丝网。粗重的丹纳工装靴轻轻松松地承载了他的体重。那是他找美国厂商定制的鞋,不像专业登山鞋那样坚硬,也不像登山休旅鞋那样柔软,赋予了双脚恰到好处的自由。换作寻常的鞋子,撑不了半年便会受不住乱奘的体重。
空中仍有几丝光亮,即便置身于昏暗的森林深处,也能依稀辨认出物体的轮廓。前提是,得有乱奘这般强大的夜视能力。
乱奘迈开步子。
Vibram[1]鞋底踩上潮湿的泥土和小草。
——就在这时。
乱奘突然止步。
因为他感到前方的黑暗中似乎有人。
而在他感觉到那里有人的瞬间,对方便融入黑夜,消失得无影无踪。身手了得。
与此同时,乱奘也抹去自身的存在感,压低重心。浓郁的青草味裹住了他的脸,些许叶尖与面部亲密碰触,乱奘缓缓调整呼吸。
——什么人?
乱奘琢磨起来。这个对手,怕是不好对付。
对方的身手之矫健,几乎让人不敢上前搭话。寻常登山者要是在山上遇见了别人,哪怕是晚上 ,相互之间也会打个招呼。乱奘的声音却硬是卡在了嗓子眼。因为他立刻对那个隐藏踪迹的人做出了反应。也不知是谁的反应更快。
乱奘不敢轻举妄动。
直觉告诉他,只要他一动,潜伏在前方黑暗中的人就会立即发起攻击。
肩头的沙门轻声叫唤。
“那儿吗?”乱奘轻轻咂嘴。
说时迟,那时快,侧方的黑暗中传出响声。
乱奘的身躯已然腾空而起。
响声来自意料之外的方向,所以他的身体敏感地做出了反应。皆是恐惧使然。
起伏翻滚的杀气扑向乱奘,而他如飓风一般跃入响声传来的黑暗。
有个黑色的人影。
丹纳工装靴的鞋尖如电光石火般踹去。乱奘毫不犹豫。对方绝非常人,他感觉到了老练的杀气,片刻的踌躇都是致命的。
“好你个孽徒啊,乱奘——”那人喃喃道。
好耳熟的声音。
乱奘的腿骤然静止,离对方的太阳穴不过咫尺。其实无须听到那句话。早在使出那一踹的刹那,乱奘便认出了他。
“云斋老师……”乱奘喃喃自语道。
“蠢货!你这是要师父的命啊!”
乱奘的腿依然静止不动,仿佛一根悬空的圆木。
那人轻轻一拍。
乱奘放下腿,打开手电筒。
只见真壁云斋立于眼前,笑对乱奘。他是乱奘的仙道启蒙老师,住在小田原的风祭。
蓬乱的白发和胡须在微风中摇曳。下身着白色牛仔裤,上身着浅蓝色条纹衫。这样的装扮似乎只应该出现在大学生身上,却与这位老人莫名相称。他的背脊也分外挺直,丝毫不见岁月的痕迹。
“不过是稍微吓唬你一下,怎么就当真了?还凶神恶煞的——”
话说得难听,语气却饱含亲昵。
“还不如一脚踹死您呢。”乱奘如此回答。
“瞧你那一身破烂,就不能换几件像样的衣服吗?嘴也还是那么臭。”
乱奘苦笑道:“好久不见。”
“是啊。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接了个棘手的差事。我白天才去过小田原的圆空山,可您不在,我只能直接过来了。我还想问呢,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乱奘的语气明显比平时收敛不少。
“为了个有趣的玩意。”
“有趣的玩意?”
“蚂蟥精。你好歹也听说过吧?”
乱奘点了点头。
“小田原有个姓田岛的,在偷捞白子鳗的时候遇上了蚂蟥精。那蚂蟥精在他肚子里产了卵。六月的时候,有人把他送来我这儿,当时他已是全身发紫,长满长毛,差点就成了马绊——”
“马绊?”
“嗯。我也只知道大概。据说蚂蟥精原是水精,算蛟的一种。每二十年产卵一次,专挑来到水边的牛马等动物。说蚂蟥精‘产卵’,其实并不准确。它们下的是精种,大约三个月后,精种在动物体内孵化。再过一个月左右,便会有蚂蟥精随粪便排出体外。我没亲眼见过,说是长得跟马粪一模一样。问题是,精种一旦进入人体,就会融入人的精气。说两者的精气相融也行。于是人就会变成蚂蟥精——那便是我刚才说的马绊蚂蟥精也好,马绊也罢,都是难得一见的稀罕玩意。我还以为只有中国那边的山区才有呢,没想到能在离家这么近的地方遇上——”
“您是亲眼见到了?”
“不,还没有。我每晚都去酒匂川源头转悠,只盼着能瞧上一眼。今天碰巧发现了这个非同寻常的地方,正想仔细调查一番,却碰上了你。”
“原来如此啊……”
“什么原来如此?”
“总算搞明白了……原来它融入了人的精气,难怪死活查不到。”
“你在说什么呢?”
“实不相瞒,我也见着马绊了。呃,应该说她还没有彻底变成马绊,是个小姑娘——”
“嚯……”
乱奘讲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有没有办法救回转化过程中的人?”乱奘问道。
云斋眯起眼睛,睥睨黑暗,似是在记忆中翻箱倒柜。
片刻后——
“倒不是没有,”云斋喃喃道,“法子偏时髦了些,但应该是管用的。只不过前前后后得花一整天——”
乱奘脸上立时浮现出心头一松的表情。
“我可以教你,但你得先过来看看。”
云斋迈开步子。
乱奘紧随其后。两人走出森林,来到一片开阔之地。
那里建了一栋小屋。
除了涓涓溪流,还有另一种细微的水声。
小屋前有一片池塘,许是从溪流引来的水汇入其中。
举起手电筒一照,只见成群的鱼影。都是山女鳟。
“这边。”
云斋踩着轻快的步子,走向小屋后侧。
屋后还有一片池塘。
混浊发黑,一潭死水。举灯去照,也不见一个活物。
“也不知这池塘是用来做什么的。”云斋说道。
池水过于污浊,养不了山女鳟。
小屋后方有一扇半开着的木制拉门,乱奘和云斋由此入内。
注释:
[1]意大利著名的橡胶生产厂商,获得了世界众多制鞋厂商的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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