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一惊,回过了头来。陆睿失声叫道:“罗刹!”此人青面红发,可不是近来惹得人心惶惶的罗刹又是何人?陆睿自然也听驳足罗刹之名听得多了,不由自主低头去看那罗刹的脚,这一看又是一惊,那罗刹从上到下裹得严实,一身黑衣外加黑色披风,哪里看得到赤足?陆睿冷笑道:“你不是那个驳足罗刹!”
那罗刹更不理会他,那柄短刀仍是对着凌羽刺下,直取要害。陆睿此时已奔到近处,伸手去格罗刹的短刀。
罗刹不提防他居然功夫不错,一挥刀把陆睿震开。陆睿还要抢上,那罗刹袖中忽然飞出一条银丝,缠住了他脖子,越勒越紧。陆睿不出片刻已喘不过气来,罗刹手上加力,眼看着陆睿就得毙命当场,右手又扬了起来,短刀直插凌羽心房。
陆睿此时只觉眼前模糊,什么都看不清了,突然听到自己兄长陆定国的声音大喝道:“放开我弟弟!”跟着颈间一松,整个人“砰”的一声栽倒在地上。陆睿虽从小随其母学武,但就算过招也不过点到为止,何时跟人这么性命相搏过?一时间只在那里喘气,半日起不了身。
陆定国原是担心陆睿,一路寻了过来,再不提防在此地又见罗刹。见那罗刹一见自己便想走,陆定国喝道:“哪里走?”他刚才跟罗刹虽只交手一招,已知此人功夫也未必比自己为高了,冷笑道,“现在走,就没这么容易了。”
那罗刹一言不发,疾往后退,陆定国哪里肯放,冷笑道:“我知道了,你见着我就跑,不是因为怕打不过我,而是怕我认出你来,所以连话都不敢说一个字。好,今日就让我把这张罗刹鬼脸揭下来,看看你又是哪一个!”说着又朝那罗刹从上到下扫了一遍,笑道,“你这扮得可差远了,不就是寻常夜行衣?就这张面具还好,还能蒙混过关!”
他一边说,一边手下也没停。大代尚武,也绝不娇纵子弟,陆定国十岁出头就上阵杀敌,前些时候被“罗刹”所挟、朋友所叛的一肚子怨气,此时全发作到了面前这个“罗刹”身上,不出十数招,那黑衣罗刹就左支右绌,败象环生。陆睿这时已爬了起来,看凌羽无碍,松了一口气,又去看那几个少年,却是个个被一刀割喉,死状甚惨。陆睿叫道:“大哥,抓活的!”
“抓活的”这种事,陆定国向来不太会做,那战场上千军万马,见着敌人便砍杀,何来“抓活的”一说?剑下顿了一顿,那罗刹瞅着这空隙,猛地向后一闪,退了数丈。陆定国冷笑道:“你还能跑不成了?……”
一语未毕,只见黑衣罗刹左手连挥,数颗鸽蛋大的铁丸对着他和陆睿、凌羽飞了过来。陆定国年纪虽轻,但长在军中,该有的见识自然是一样不少,一见着这铁丸就面色大变,来不及多想,回身一把拉了陆睿,一手抓了凌羽,倒退急掠。陆睿也惊得一张脸发白,大叫道:“是葛氏的火器……”
这电光火石间,陆定国是自知要送命在此了。此火器珍贵,虽不能多用于军中,但他是知道厉害的,在这数丈之间,足以把自己这些人轰个粉身碎骨。忽听得“啪啪啪”接连巨响,一连响了十数声,陆定国劲力已衰,“扑通”一声重重地摔了下来。回过头去一看,却见着黑烟弥漫,那数颗铁丸在半空里尽数炸开,竟如满天烟火洒落一般。
张夫人手执黄龙刀站在一旁,刀如练,面如霜。陆定国大喜,叫道:“母亲!”一手扶了陆睿起来,另一手还抱着凌羽。
“定国,没事儿吧?”张夫人问道,“还好我赶过来了,否则你们……你们都……”任她当年如何叱咤江湖,此时也是声音发颤。陆睿道:“母亲,没事儿。多亏大哥赶过来护着我!”
张夫人看了陆定国一眼,眼神十分温柔,道:“你这孩子,就是定不下心来学武,若是肯把我这刀法学好了,上一回,还有这一回,又怎会遇险?”
陆定国“嗨”了一声,道:“母亲,现在说这个!那个罗刹呢?您怎么没阻住他?”
“葛氏的这火器,谁敢迎其锋芒?”张夫人道,“将我阻了这片刻,他便逃了,追也追不及了。”
陆定国叫道:“我这就叫人去追……”
张夫人缓缓摇头,道:“没有用。”她顿了一顿,道,“这个女子脱了那身黑衣,回到石窟寺中,混到人群里,谁能找得出来?”
陆定国与陆睿同时失声叫道:“女子?那个罗刹是个女子?”
“就是个女子。”张夫人道,“若看错了,我这老脸都没处搁啦。嗯,而且年纪应该不大。”
她说着去察看凌羽头上的伤,道:“无妨,就是挨了一下子。”默然片刻,道,“你们两个,别说是我救了你们的,知道了吗?”
陆睿奇道:“母亲,这是为什么?”
“母亲,瞒不过那吴震的眼睛。”陆定国道,“这有何妨!”
张夫人缓缓摇头,面上却有古怪之色。半日,道:“你两个别把这事到处去说,听见了吗?越少人知道越好。葛氏的火器难得,他们家是不敢给寻常人的,再重金也不敢,这件事,有古怪。”回头向石窟寺方向望了一眼,道,“方才那凤凰衔书火起,我就疑跟葛氏有关,只有他们才能把火器用成这样子。”
陆定国道:“葛氏早已归我大代所用。”
“这就是我奇怪的地方。”张夫人道,“你休去深究,交与廷尉寺查去,以免引火烧身,明白了么?”见陆定国脸上有不忿之色,便道,“这不是逞英雄的时候,听我的话。”张夫人说罢转身便走,不见她手抬足动,顷刻间便不见踪影。
陆睿再看那几个少年,咽喉都被一刀割断,不由得一个寒战,道:“依母亲所言,那罗刹是个女子?竟如此狠毒!”
陆定国道:“那罗刹想必意在凌羽,只是凌羽与这几个孩子在一起,才不得不把所有人一起杀了。”
陆睿看了看还昏迷中的凌羽,小小的一张脸雪白,不过就是个孩子模样,又是可怜又是可爱。“谁会想要害他?这么乖巧的样子,跟只小猫儿一样,怎么下得了手!况且,他可是皇上御封的天师啊!”
“……大概正是为了这个吧。”陆定国沉吟道,“他日日在皇上身边,听说上次端午宴出了事,连皇上的膳食都是他侍候。说不定,碍了什么人的事……”
这时见吴震已率人穿过小桥赶了过来,想必也是听到了方才巨响。陆定国又叹了口气,道:“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这段时日这般多事!你也小心些,不要到处乱跑!”
陆睿道:“大哥你总是把我当成小孩子,你忘啦,我也快二十了。你十几岁就上战场了,偏只有我,老是待在家里。”
“你多陪陪母亲,打什么仗!”陆定国道,“战场上那刀剑可是不长眼的,若是你有什么差池,母亲得多伤心?”
陆睿望着他,道:“大哥,母亲对我跟对你,是一样的。”
“这我自然知道,所以我更要照顾好你,不能让她伤心。”陆定国道,“你去找母亲,跟她一同回府。这里有我就是了。”
*
凌羽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头不仅疼得要命,还像是塞了一堆棉花,沉沉的。一睁开眼睛却看到陆定国,凌羽奇道:“怎么是你?我在哪里?”忍着头疼左右看了看,自己仍是在楼阁里面。“明淮哥哥呢?他去哪里了?”
陆定国看他有些糊里糊涂的,也不知是不是被砸了头,便问道:“你不记得了吗?”
那一砸砸得不轻,凌羽此时还头痛如绞,只道:“我……我……”终于记起裴明淮说过让自己等着他,这时一看,月上梢头,早过了不知几个时辰了。眼圈一红,道,“他说叫我自己玩着,他一会便回来,这又是骗我。”
陆定国见他此时想不起来方才之事,心道也好,便道:“他早回来了,可正好撞上那诏书被焚的异事,太子就叫他一道了,让我来跟你说上一声,晚些再来接你。我来了,可你偏又睡着了。”
凌羽听着,不疑有他,顿时笑了,道:“那我等着他便是,我们还要坐船回去呢。”
陆定国下了楼,正好见裴明淮急匆匆地过来。裴明淮一回来便从苏连那处听了来龙去脉,实是震惊,担心凌羽,忙赶了过来。陆定国招呼道:“淮州王,借一步说话。”
裴明淮虽然心急,但陆定国是太子面前的红人,也不好开罪,只得跟他走开。陆定国站定,回头道:“淮州王,你既带了人出宫,就该好好照应。你说丢下人就丢下了,他差一点就死了!”
“是,东郡王说得是。”裴明淮无话可说,想起来都是一身冷汗,“今日多谢东郡王与令弟相救了。”
陆定国道:“我说这话不是要你谢。你淮州王办事一向稳妥,怎的在那小鬼身上如此轻慢?怎么说也是御封天师,皇上面前最得宠的。”又道,“我方才跟他说,你不是丢下他走了,而是跟着太子去办事儿了,淮州王待会别在他面前说漏了嘴。”
裴明淮道:“多谢陆兄。”望了陆定国片刻,问道,“敢问一句,陆兄素来并不喜凌羽,今日怎么……”
“我看见那小鬼巴巴地等着你,又被丢下了的样子,忽然想到我小时候了。”陆定国笑道,“太子宫中年纪差不多的孩子多了去了,但太子向来跟我最好,形影不离。可是有一日,沈鸣泉来了,太子就老是陪着他,带他出去散心,我要跟着去也不让我去。我就巴巴地看着,现今我都还记得我那时候的样子。”
裴明淮不料他提到沈鸣泉,一时不知如何作答。陆定国又笑道:“太子待沈鸣泉,真是没话可说,心都掏出来了。沈鸣泉往死里害他,竟还不让我说一句他的不是。我倒不是真讨厌南朝人,我母亲不也是!我是恨这沈鸣泉无情无义,连带着也不信像蒋少游这样的人。不过丘陵的事出来,我也想通了些,连丘陵这样从小一起玩到大的也是如此,什么南人北人,也没什么差别!”
说完便走,又像想起什么似的,道:“我那弟弟挺想跟小鬼结识的,若是闲了,让他们一同玩儿。”
裴明淮笑道:“改日必携凌羽登门道谢,谢陆兄兄弟二人仗义出手,也当面谢过令堂相救之恩。”
陆定国奇道:“你知道是我母亲……”
裴明淮不由得一笑,道:“今儿有幸,见识了黄龙刀。若非黄龙刀,又怎能在葛氏火器威势下全身而退?”
陆定国甚是得意,还想再说上两句,忽见吴震过来,一脸晦气之色,无论谁看着都恐躲之不及。忙道:“我先走了,还要去见太子。”
吴震见陆定国要走,便站在一旁,待他走远,问道:“平日这东郡王不是跟你不怎么样吗,今儿还在这里说话?”
“东郡王是直性之人,太子身边有这样人是福气。谢他一百次都是不够的,否则今日凌羽若出事,我实不知如何是好。”裴明淮想着仍觉栗栗,压根不敢去想若是陆睿晚到一步,或是张夫人不曾随后赶到,该当如何?“听说跟凌羽一同玩耍的几个孩子都被杀了?”
吴震一张脸更黑得跟雷公一样,道:“都是一刀割喉,有个背上还挨了一刀。此人狠毒无比!凌羽身上没见着刀伤,衣裳却染了血,我看恐怕那个孩子是扑过去想护着他,才被多砍了一刀。凌羽被一猛撞,给撞到了头,才晕了过去。你千万别跟凌羽说那几个孩子是因他而死,上次耿嫔的事已经让他自责得很,若是知道……”
裴明淮道:“这何须你多言?”
吴震两眼盯着他,问道:“明淮,东郡王和他弟弟险些死于葛氏的火器。我知道这东西你常年携在身上……”
“现在没有。”裴明淮道,“自回京后就没带在身上了。好好的我带这个做什么!”
吴震道:“那你可知道,什么人能把这样的东西弄到手?”
裴明淮道:“都存在库中,也有记数,一查便知。你让阿苏查去,我先去看看凌羽。”说罢丢下吴震,快步上楼。凌羽正坐在榻上揉头,一见他便笑了,叫道:“明淮哥哥!”
裴明淮在他身边坐下,拉了他细看。凌羽被他看得奇怪,问道:“怎么啦?”
“我……是我不好,没跟你说上一声,就随着太子去了。”裴明淮道,“让你在这里等了我半日。”
凌羽道:“本来也没什么的,只是后来看到凤凰被烧了,连吴大哥都过去了……”说着又觉得头痛,道,“睡个觉也能睡得头这么疼!”
裴明淮伸手去摸他的头,好在并未见血,否则还真不知如何掩过去。替他揉了几下,道:“要不,你再睡一觉,睡醒了就不疼了。”
凌羽打了个呵欠,道:“你这一说,我又想睡了。”说着就蜷在了裴明淮身旁,笑道,“你给我当枕头,别走开啊。”
裴明淮见他好好的,莫说是当枕头,当什么都是愿意的,当下笑道:“好,我不走,你睡便是。”
见凌羽伏在自己膝上,不出片刻,呼吸便变得绵长细密,知道他是睡着了。轻轻拿了个隐囊塞在他头下面,放轻脚步走了下去,迎面便碰上苏连和薛无忧。裴明淮示意二人不要说话,一直走到凌羽决然听不到的地方,才问道:“如何?”
“那道诏书是我拟的。”苏连道,“拟好后便放入锦盒,后来让侯官交与神部。谁也不会去打开看皇上诏书,我已一一查过,无论是从宫里送到此处,还是放于凤凰口中,都有数名侯官亲自监督,也是怕再出事儿。这几名侯官是我亲随,绝无问题。”
裴明淮道:“那就是在宫里出的事儿?你在哪里拟的?”
苏连苦笑道:“还能在哪里,永安殿啊,皇上一说,我便跟着拟了。但拟了后我就搁在那处,也不曾立即送去神部,总放了几个时辰……”
裴明淮道:“那就是能进永安殿的人了。”见苏连面上神色尴尬,奇道,“怎么了?有话不能说吗?”
薛无忧在旁道:“我今日拉着西河出来散心,陪她去永安殿跟陛下回禀一声,正好遇到两位武威公主。她们二位今日入宫问长公主的安,也去永安殿见了陛下。”
裴明淮道:“沮渠宜琦和沮渠宜琼?怎么又是她们?上次尉府出事,就是往她二人头上栽赃嫁祸,这一回怎么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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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冈石窟在北魏时代的盛况
九宫系列中一再出现的武周山石窟寺,就是现在大同(平城)的云冈石窟,至今仍然堪称壮丽。不过,如今已只存石窟,而“寺”,几乎已经看不到了(有少数清代重修的窟前檐保留了下来),毕竟木结构的建筑难以保存。不过,如今云冈石窟附带的灵岩寺,整个建筑结构乃至细节都极具匠心,就像大同明堂一样,是北魏平城时代考古和研究成果的结晶。如果去云冈石窟,灵岩寺值得一看,它不是一座普通的仿古建筑,包括寺中那座五级佛塔,还原度极高。
在北魏中后期,随着文成帝复兴佛法,开凿云冈石窟,民间造像也同时盛行,石窟也不只是皇帝祭祀的场所,大概也是对民众开放的。北魏皇帝提出了以佛教“敷导民俗”,所以在武周山石窟寺开法会吸引民众参与是符合他们这一指导思想的。现在已经没有任何资料可以提供给我们有关云冈石窟佛诞法会的线索了,不过,从《洛阳伽蓝记》关于北魏迁都洛阳后节庆法会的记录,可以一窥其盛况。
“四月四日此像常出,辟邪师子导引其前。吞刀吐火,腾骧一面;彩幢上索,诡谲不常。奇伎异服,冠于都市。像停之处,观者如堵。迭相践跃,常有死人。”
“四月七日京师诸像皆来此寺,尚书祠曹录像凡有一千馀躯。至八日,以次入宣阳门,向阊阖宫前受皇帝散花。于时金花映日,宝盖浮云,幡幢若林,香烟似雾。梵乐法音,聒动天地。百戏腾骧,所在骈比。名僧德众,负锡为群,信徒法侣,持花成薮。车骑填咽,繁衍相倾。时有西域胡沙门见此,唱言佛国。”
很难想象,迁都洛阳后一下子就能发展到这个地步,如果说是继承了在平城时代武周山石窟寺的习俗,是合理的。遗憾的是,实在没有文献来供我们回溯当年云冈石窟的法会节庆盛况,在《苏莫遮》这一段里面,我已经用尽了所有能在历史里面找到的只言片语,以及所有的想象力。例如《水经注》中说,武周水水量十分丰富,于是平城鹿苑建成后,“凿渠引武周水注之苑中,疏为三沟,分流宫城内外”,古代的云冈石窟是“山堂水殿,烟寺相望”,所以在小说里面处理成了平城贵族游武周山石窟寺常常坐船过去,游船泛舟可能确实是当时的时尚。关于武周山石窟寺,在九宫系列第一部《九宫夜谭》之八《菩提心》,有更全面细致的描述。
石窟寺并不仅仅是作礼佛之用,也一样地充满了生活气息,“百戏”占据着重要的内容,甚至云冈石窟中至今还保留着“攀缘木桩”这样的杂技壁画,在佛教洞窟(寺庙)中,这样的主题是很罕见的,可以说,这是世俗与宗教的融合。
魏晋南北朝百戏兴盛,种类十分丰富,大概可以分为杂技类、幻术类、格斗类、徘优类、傀儡戏类、杂舞类、假形扮饰类等。《苏莫遮》中提到了一些,“胡檐橦”属杂技类,明元皇帝所好“五兵”属角抵类,“火中生莲”属幻术类,“鱼龙曼延”属假形扮饰类(那条比目鱼就是鱼龙曼延的角色),“水转百戏”属傀儡戏类(用水运转的木制傀儡)。在这里不再赘述,感兴趣的可以自行百度。
“凤凰衔书”多说一句,这是后赵石虎时候的玩意儿,使用方法和目的都跟《苏莫遮》里面写的差不多,《邺中记》有载。关于火药,在《九宫夜谭》之二《偷天劫》的知识点介绍过了,南北朝火药还远不成熟,常常都是道士炼丹的副产品,所以,九宫里面善用火药的家族姓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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